文/伯爵在城堡
(原载于《全球商业经典》2013年4月刊)
2003年夏天,电视里到处是带着口罩的“面具侠”,连广告都比平常更少了。远在海南出差的老妈半夜两点钟打来一个电话,说她不能按时回家了,还叮嘱我千万别感冒,哪哪哪又死了几个人。奶奶去超市一口气买了六瓶醋,说多吃醋可以预防传染,结果那星期全家人都吃得胃里翻酸水。虽然当时我才10岁,但是我知道这一切不正常的现象都和一个“人”有关,它就是“非典”。
那时,所有人都在面临抉择。上班的人考虑要不要休假,上学的人考虑要不要休学。听说电影院暑期档的票价从五十降到十五,街上除了口罩、板蓝根和消毒液之外,其它商品都在打折。我也在考虑,不过我考虑的是要不要趁这个“人烟稀少”的机会,上街去转一转,到公园、广场、步行街、肯德基(如果还营业的话)这些平常人流量大的地方,至少这次不必再担心轮椅蹭到别人身上了。
1993年我出生在新疆博尔塔拉,那是一个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小地方。父亲曾经是一名旅游司机,每年大江南北四处奔波,母亲身兼数个公司的会计,地点相隔数百公里,每月有一半时间要花费在路上,而我自出生起就不能走路,原因不明。我常笑说,是我父母一生跑了太多的路,最后使我“无路可走”。
自从出生以来,我就被医生断定活不过五岁。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,我都要到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,准时得就像一只迁徙的候鸟。住院的名目自然比一般人要丰富,什么肾结石、肾积水、胆囊炎、肺炎、肺部感染、心脏衰竭,它们就像徐志摩写下的诗句一样,“轻轻地走,又轻轻地来,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”,只留下一张张的病危通知单。老妈有心,厚厚一沓纸被她用一根十厘米长的钉子钉在墙上,说这很有纪念意义。
六岁以前,我一直在全国各地看病。当同龄人还在上幼儿园时,我已经去过北京、天津、上海等大城市的医院里“参观旅游”,当同龄人嘴里嚼着两块五一包的干脆面时,我正体验着价值百万的医疗仪器在我身上四处游走。记得有一次是去河北石家庄,传说那里有一个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气功大师,他成立了一个气功学校,校门口塑起一尊象牙白的石雕,形象是他自己坐在一朵莲花上闭目养神。一夜之间,几乎全国的病人都成了这间学校的学员,其中当然也包括我。
那座学校最大的奇观,就是每天全国各地数以千计的病患围在石雕前磕头烧香。虽然我从来没磕过,但是我奶奶曾替我磕过一次。后来每天磕头的人越来越多,有人说:“离石雕越近,磕头就越灵验。”于是票贩子应运而生,离石雕越近的位置票价越贵。我奶奶不舍得花那钱,也就不再去了。
气功学校的住宿有限,绝大多数患者都是在学校周围租房子住。我最初也是如此,跟爷爷奶奶一起,租了当地人家里的一间卧室,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共用的。那院子住的基本上都是病患,屋里屋外都是人,尤其到了夏天,蚊子比老鼠还大,老鼠比蚊子还多,各种方言通过流动的热气混杂在一起,令人难以忍受。
那时候,我对人多的场合有一种抵触心理,也不像一般孩子那样爱凑热闹,经常是自己抱着一台破收音机,一个人坐在小院门前的一条小河边,朝河里丢石子。清冷的月光倒映在水面上,总能使人心底流过一丝微微的凉意。奶奶常说:“月圆的时候,许愿最灵。”可惜不是每天都有月圆。后来我偶然发现,用石子击碎水中的月亮,会有瞬间的月圆出现。于是我每次无聊的时候,就喜欢来河边扔石子,对着水中的月亮许愿。直到长大以后听见张惠妹那首《一想到你呀》中的歌词:“……丢一枚钱币等月儿圆。”我都会感到那么亲切。
离开夜晚的宁静和惬意,白天的日子总是备受折磨的。那时候,每天就是三件事:推拿、气功、针灸。去之前要先买票。推拿是一次七块钱,气功是一次五块钱,针灸是一次两块钱。而我一直都弄不明白,为什么明明技术含量要求更高的针灸,价格却要排在最后?
每天早上,气功房里都是人头攒动,你要不拿出“舍我其谁”的决心,玩儿命往里冲,最后“舍”在门外的就是你。所以排队的任务就落在我爷爷的身上。解放前,他曾经是国民党骑兵连的一名骑兵,他的口头禅就是:“骑兵下了马,也是骑兵。”
气功房里没有凳子,更别提床了,只有一张看起来十分突兀的台球桌摆在角落。我不能像别人那样站着,所以只能躺在台球桌上,看着一群人在对面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口号:“三三九六八一五,宇宙能量灌全身……”
有一次,一个30岁左右的气功师傅,站在离我一米远的距离,一边挥舞双手,一边说:“‘现在,我正用气功给你按摩,现在,我正按摩你的肠胃……”他的两只手在空气中挥动,骨节捏得咔咔作响。
晚上回家,我就感到胃疼。强大的心理作用让我觉得是他用力过猛了……
我还认识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小姑娘,名字叫毛毛,她比我大几岁,长得很漂亮。每天她妈妈都要带她来扎针,母女俩牵着手,走过长长的楼梯。毛毛为了证明自己即使看不见也能跳得远,一路上都是蹦蹦跳跳的。她妈妈一边嘱咐她别跳,一边担心地握着她的手,一刻也不敢松。两个人穿过拥挤稠密的病房走廊,坐到一个能晒到太阳的窗户底下,静静等待针灸的大夫。毛毛总是喜欢坐在面朝窗户的位置,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,洒在她粉红的脸颊上。她双眼微睁,面带微笑,像是一个降临人间的天使。周围人都笑她:“这丫头不嫌晒!”而她却笑着回答:“妈妈说,只有吸满阳光的眼睛,才能照亮世界。”
“……吸满阳光的眼睛,才能照亮世界。”许多年后,我读过几本书,仍然觉得这句话比海子的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,更能让我感到温暖。
那时,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能和毛毛坐在一起,所以我每次扎针都去的特别早,为的就是能提前占领最靠近窗户的位置,这样就能和她待在一起很长时间。可是跟漂亮姑娘待在一起,时间再长也是短的。针灸一次需要两个小时,为了珍惜每一分钟,我会不停地跟毛毛聊各种话题,或者给她猜谜语、讲笑话,而且每天内容都不重样。实在无迷可猜、无话可笑时,我还可以自己编,我那时一晚上可以编出十几条谜语或者幽默段子。那大概就是我的第一次创作。
偶然一次,毛毛来找我,那天正好赶上停电。窗外夜色如墨,大雨滂沱,时而划过一道闪电将屋子照得惨白。家里的大人不知去向,只留下我和毛毛两个人看家。我当时很怕黑,于是点燃一根蜡烛放到桌上。火苗燃烧着、跳跃着,我和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。我问毛毛:“你怕黑吗?”她想了想说:“妈妈说了,看不见就不会怕黑。”
我意识到蜡烛只能给我一人带来光明,而毛毛的世界依然是黑暗的。我问她:“那你害怕什么?”她好长时间没有回答,过了一会儿,她轻轻地说:“我害怕自己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黑。”
外面的雨,很快就停了。毛毛离开时,要我明天扎完针到她家里去玩,我说好。然后她就和她妈妈走出了大门。
第二天,我并没有赴约。因为发烧,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,大脑强忍着睡意,思考自己明天应该如何解释失约的原因。
隔天早上,我再去扎针,病房和之前几天完全一样,只是窗户底下坐的人,不再是毛毛。我问旁边人,毛毛今天怎么没来?那人摇摇头说:“哎——那丫头的动作太快了,没抓住啊!”
我这才知道,原来昨天毛毛扎完针后,一直在病房等我。她等了很久,直到大部分病人都走光了,她仍然不肯离开。毛毛妈妈和毛毛起了争执,两个人相互撕扯。毛毛挣脱了她妈妈的手,沿着墙壁向门外飞奔。可是她只能摸到面前的阻碍,却无法预估脚下的危险。这医院没有人能想到,楼梯口那个不起眼的垃圾桶,竟会将眼睛看不见的毛毛绊倒,从十八级的台阶滚落下去,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脸。
我不知道毛毛是否还活着。也许她已经死了,带着她“吸满阳光的眼睛”去照亮另一个世界;也许她还活着,或许意外能让她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重见光明。总之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毛毛。而我编的那些谜语和笑话,也再没心思对别人提起。
这件事情对我一直有很大影响,也让我对那地方有一丝失落和无法言说的复杂感情。
半年以后,我离开石家庄回到新疆,除了人比来时瘦了一圈,此外别无收获。唯一有收获的人是我奶奶,她回到新疆就被检查出得了糖尿病。
又过了几年,我在电视上看见那家气功学校被公安局取缔,那位气功大师以诈骗罪被拘捕,那尊象牙白的石雕也随着铲车的开进,轰然倒塌。
从那之后,家里人不再带我去做那些无谓的检查了,但这不代表我就能远离医院,相反,我住院的次数正在以“烽火燎原”的态势逐年递增。
12岁那年,第一次胃出血,胃里像是丢进去一块烧红的铁板,火辣辣的。八天八夜水米未进,原样吃进去的东西还得原样吐出来,深黑透红,别提多鲜艳了。医生和我家熟识,直言不讳地说:“再这样下去不是病死的,也是饿死的。”
吃不进食物,生命就只能靠输液维持。手和脚都扎满了针,最后只能剃个光头扎到头上。即便如此,一根健康、充盈、饱满、弹性的血管,仍然供不应求,许多药品只能挂在墙上排队等候。
后来医生拿来一个“三通”,那是一个十字架形状的塑料管,一端接在针头,另外三个接口分别连接三瓶不同的液体,这样一枚针头就可以同时吊三瓶药。那时候,我身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针管。偶然间从昏迷中苏醒,看见头顶挂满了亮闪闪的玻璃瓶,感觉就像燃烧的孔明灯。
医生叮嘱每小时要换一次药,晚了就要出问题。老妈担心老爸粗心大意,非要自己守在床边。她在巴掌大的小板凳上坐了三天三夜,像我一样不吃不喝一动不动。如果不是医生要找她谈话,我猜她会比我坚持得还久。医生要说什么大家都知道,无非是什么病情危重,做好思想准备之类的。不过这话老妈根本没机会听到,她一出病房就在医院的楼梯上摔倒了,用她自己的话说:“就跟没长腿一样,没感觉了。”最后,还是护士把她扶回病房,打了一瓶葡萄糖,然后被老爸强行送回了家。
半个月以后,我出院了。一个漂亮的小护士过来给我拔针,她笑盈盈地说:“真没想到你又活过来了!”我说:“阎王嫌我太善良,上帝嫌我太混账,他们都不肯收留我,没办法我只能回到人间。”
这次出院以后,老妈更不让我随意出门了,甚至偶尔的家庭聚会也不允许我参加,因为医生怀疑我是吃了外面不干净的食物导致的胃出血。于是原本就有限的生活范围,因为医生的一句话变得更小,小得就像陷进了这个世界的酒窝里。所以我常常想,也许这就是自己爱笑不爱哭的原因吧。
毫无疑问,一个人的生活是寂寞的。记得有人说过:“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情,莫过于多年以后,我们彼此发现对方都已经改变。”这真是一句漂亮的蠢话,最难过的事情从来都不是“彼此的改变”,而是所有人都在改变,只有你还一成不变。尤其是当你目送儿时的玩伴踏上远去求学的列车,或者听见自己曾经暗恋的姑娘告诉你她即将结婚的消息,又或是看着电视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为了梦想打拼未来。而你却坐在冷清无人的书房里望着四面灰白墙壁,这种人生停滞带来的挫败感,常人往往难以想象。虽然我的父母都很善解人意,但有些东西仍然是他们无法真正了解的。
虽然不情愿,但我却不得不承认,有时候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。它鼓励你去思考人生的意义,它要求你拥有一颗坚毅的心灵。可是,对那些勤于思考的人,它并没有恩赐以幸福,而对那些内心坚强的人,它更是毫不吝啬地给予打击。但是反观那些愚笨、怯懦的人,他们或许更容易获得长久的安宁与满足。
曾经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,过着浑浑噩噩、自暴自弃的生活。我不再读任何一本书,不再主动和别人说话,不再表达自己的喜好。每天沉溺在网络游戏的虚拟世界中,用当时尚且可以自控的双手,完成一场场毫无意义的血腥杀戮。或者用最粗俗的话语谩骂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,仅仅是因为对方游戏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失误。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,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做,但我知道,只有如此,我才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。我必须用别人的伤痛与愤怒,才能证明自己仍然活着,我必须用虚拟世界里的荒唐胜果,才能麻痹现实人生中的残酷失败。
那一年,我十五岁。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。
直到某一天,一个停电的雨夜,我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世界原来如此脆弱不堪,只需要一场稍大的雷雨就可以使它顷刻毁灭。我盯着黑暗的电脑屏幕,听着窗外雨水落地之声,仿佛是无数锋利的石子击打在我的心窝,痛得我流下了眼泪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,但我确实哭了,也许是对自己的失望,也许是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,当然,更大的可能还是对人生的绝望。
那时候,我并不能真正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我那时以为,人生就像一杯水,疾病就像一滴墨,它让我的水浑浊暗淡,让我的人生失去光明。
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,人生可以是一杯水,也可以是一片海,关键是看一个人的内心。心是大海,便能包容缺憾,同化污秽,永远保持自身的通透明净。
命运如此,休论公道。不幸与幸运一样,都需要有人承担。可惜人生需要经历,需要沉淀,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不能明白这个道理的。
那个下雨的夜晚,改变了我的一生。它用直面孤独与黑暗的方式,把我拉回现实,让我重新思考关于生活的种种问题。比如生活、梦想和未来。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何时死去,但至少不是现在。在死之前,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。然而这条路必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去走了,那我又该朝何处进发呢?
从那之后,我开始认真地对待生活,每天阅读大量的书籍。正如狂人尼采所说:“凡不能毁灭我的,必使我强大。”孤独和痛苦的日子,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对那些尚未翻阅的书籍,保持一种“生吞活剥”的好奇心。我就像当初迷恋网络游戏一样,用近乎自虐的方式,一天十几个小时不间断地阅读。每到夜里,当我闭上滚烫火辣的眼睛时,眼泪就会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不自觉地淤出眼眶。那个时候我就会有一种精神上的“饱腹感”。这种显而易见的疼痛会让我感到踏实和安稳,让我意识到生命的真实存在。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,但我觉得这就是认真生活的表达方式。
然而,疯狂地阅读并没有给我乏味的生活带来多少乐趣,反倒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一种难以想象的寂寞。就像一本书上说的:“你知道的越多,你越会觉得自己像这个世界的孤儿。”
我希望能有一种途径,可以把我人生中最华彩的篇章,拿来提前上演。就像转瞬即逝的绚丽烟火,用自己全部的能量照彻夜空,随后归于沉寂。
如今我已经二十岁了,对生命和死亡都有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思考。假如人类的生命被迫要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,那我想没有人能比我所处的位置更加危险了。所以我从不感到恐惧,也无需恐惧。命何足惜?不苦其短,苦其不能辉煌罢了。没人能挽留你在这个世界,就像没人能阻止你来到这个世界。如果非要说害怕什么,我只是害怕上帝丢给我太多理想,却忘了给我完成理想的时间。
后来有一天,老妈突然问我:“假如当初是你得了非典,你会做什么?”我说:“我会立马签一份遗体捐献协议,将来把能用的器官都捐了,不能用的器官拿去做医学研究。这总比最后烧成灰的结果要强吧?”
这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,而且未来必定要去付诸实践。这不是我有多么高尚,更谈不上有多么伟大。我只是单纯地认为,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。这世界,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但是我们应该尽量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。纵使不能抵挡黑夜的来临,我们也要站在星空下仰望光明。
不必可怜谁,不必同情谁。所谓生活,不过就是一种“昂着头的艺术”,仅此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