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别生气，我又不是在说你》韩国辉（著）左小祖咒（绘）

中信出版社 2016年6月

很喜欢阮义忠的一本书的名字，《人与土地》。这是很精辟的隐喻。人不是简单的人，是生活，是习惯，是感情。土地不是简单地踩在脚下的地方，是故乡，是旧俗，是来处。

几年前，我参加录制了一档以“穿越中国”为主题的旅行节目。当时我们从喀什出来，一路开往红其拉甫。途中经过一家柯尔克孜人开的面店，大家都饿了，就停下来吃面，顺便休息。说实话，我当时对高原的面是不抱任何期待的。因为气压的关系，高原的水沸点低，所以面和饭都容易夹生，之前早有不少教训。但不知为什么，那家人的面煮得不仅熟而且美味。在这样一个搭着帐篷的小店里，只见煮面的人往大铁锅里放下一些羊肉、一些土豆、一些面，煮好，便端上来给我们吃了。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高原的面。

而故事的重点是那个煮面的人。

他是一个柯尔克孜族的大学生。

虽然国家有很多照顾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，但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走出一个大学生仍是很不容易的。他的汉语很好，谈吐不错，交流很愉快。他说自己是十一放假回到家乡，平时不在家，所以现在能帮忙的事情，他都会做。我们问他，在见过了那么好的城市环境之后再回到这里会不会不习惯。他说其实还好，从小在这里长大的，在这里生活很习惯，反而是去到城市后会不习惯。

生活在这附近的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服装，很朴素，却很漂亮。这个男孩没有穿民族服装，但你也不会觉得奇怪。当旅游业不断地把当地人从他们所生长的土地里拔出来，不断同化他们，并把他们变得更物质化的时候，我从心底里感谢这个男孩，他让我看到了他和这块土地之间的和谐。这让我想起一些让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交换生活的电视节目，想起那些在城市里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家乡穷且脏的农村孩子，从而开始思考教育和旅行的意义。

我想，不管旅游业为当地带来了什么，从这个孩子身上，你会看见良好的教育的力量。真正好的教育不会让人与他的故乡格格不入。相反，它能使人的外形更柔和，你会感觉到他们与土地的那种契合，无论从什么方向，都可以把他们重新镶嵌到土地中去，与之融为一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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费孝通曾经忧虑地指出，中国的社会已经越来越告别乡绅文化。在他看来，过去的人们无论在何处求学，最终都会回到家乡，反哺养育了自己的地方。但是随着大城市的魅力越来越大，地方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，那些背井离乡求学的人们越来越想待在异乡，而故乡的土地因为没有反哺的养料，便越发贫瘠。

现在，很多走出落后家乡的青年已经不愿意再回到故乡了，因为他们不能再适应那里的生活。我不知道这个男孩在毕业之后会不会回到这个西部的城镇，我想他会，也希望他会。我感动于他对家乡的那种质朴的依恋与习惯。但说到这里，我已经没有什么底气，按照之前的说法，我自己就是一个出走故乡的人。

十五年前，我带着五千块钱，跨越半个中国，从黑龙江到了海南，身无一物，全岛没有一个认识的人。八年之后，我又是一个人，背上包，去了北京。一个南，一个北；一个湿润，一个干燥；一个待了八年多，一个待了近七年。这两个城市总是扯出一段时间的空隙，让我无时无刻看见夹在中间的自己。

还记得到了海南的两三年后，我和当时进台的那一拨人（二三十个人）突发奇想地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儿。

当时谭咏麟在海南开演唱会期间在万绿园种了一棵树，我们就想着也种一棵树吧。这事是我牵头的。我找园林局买了水杉苗，还找台里一个女主持人借了一辆车来搬。我们在海口的万绿园种下了一棵水杉，还在树下立了一块石碑，写着：“嗨，上岛那会儿我们还年轻着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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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，这些人早已散落在祖国的大江南北，留在海南的只有四五个人，但是不管是谁回到海南，什么时候回去，我们都会去看一看。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还回去看了一眼，石碑上的那一句“嗨，上岛那会儿我们还年轻着呢”总会让我回想起当时的年轻，石碑的落款是2003年3月12日。

海南，对我来说，就是一场经历了八年的出走。

在这八年里，我从不曾像普通的游客那样，一个一个景点地游历海南，而是更加从容的观察它的节奏。在它或温暖或炎热的气候里，我慢慢适应了燥热所带来的焦虑。日复一日的工作让我渐进式地体验着这座南边的岛屿，与身边朋友的相处让我不断地了解着这里的人和事。

一切都是慢慢的，我感觉自己像一滴水一样在这个城市的土地上浸润开来，渗入它的肌理，感知它的丰足，同时也遭遇它的贫瘠。生活，让我对海南有一种更加好真切的介入。

“我明天要回一趟海南。”

“我明天要回一趟北京。”

“我明天要回一趟东北。”

是的，这三个地方，我所用的动词都是“回”。我很在意“回”和“去”。这两个字的区别很大。要是在2000 年之前，我一定会说“去”海南，但要是现在我要到海南，无论在那儿待几天，我一定会说“回”海南。

因为现在的家正是我当初出走的目的地。人生有时很好玩儿。

人们总爱把旅行和生活对立起来，以为生活是乏味和无聊的“在家”，而旅行才是特别且有趣的“出走”。海南的八年告诉我：这样的理解太过美化旅行，而淡化了生活。

有一种“长时间”的旅行，它出现在这样的时刻，那就是当你离开一个生活多年的地方，再回头去看这段时光，你会发现，期间的生活就是一场旅行，其中的酸甜苦辣就是这段旅行的给予。